那初生儿闭着双眼,小手紧握成拳头。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他,一股暖香的乳味像春天飘荡的新生花苞的鲜美气息,那是混沌初开时我们突然闻到的甜味,那味道恍如隔世。婴儿气味总让人追忆那去而不返的母亲的子宫。
我走入另一层楼探望一位老人,俯身帮他盖上被子,除浓郁的药材味外,还有着一股淡淡的气息。我努力想捕捉,那是倦怠而柔顺的一床被子,许久没摊在太阳下炙晒,那棉胎吸入了主人经年累月的梦想与挫败、欲求与欢愉。如今,亦颓丧无力准备把最后一口气咽下结束。其实气味最强烈的是中年人,在地铁车厢里,我常避免和一些中年男人比邻而坐。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并不仅仅是我一位女性朋友所描述的几天几夜没洗头冲凉的酸臭咸菜味,而是随着那股味道而衍生的对自己肉体满不在乎几近放弃的厌世态度。他们带着这样的气味,在工地里肆无忌惮地讲黄色笑话。他们挣扎着用他们的劳力换取工资,身体是拿来赚钱,而非取悦自己和别人的,所以,气味有什么重要?如果你每日花上十几个小时坐在闭不透风的环境中,计较着一个家庭的支出,那么这样的中年男人就该有这样的气味。
而中年女人则擦上或廉价或名牌的香水,抹上好朋友介绍的保养品,但松弛的肌肤一如在这个世界发酵过的面团,担心孩子功课、老公外遇、菜钱、贷款的家常日子,散发出那压抑过久的萎靡不振的平庸气味,开到荼公式的暮气沉沉的幽香,亲验着腐朽肉体发出的气味警讯,对着镜前的自己惶惑不能自己。其实,中年男人的不经意与中年女人的刻意,对身体年龄气味所做的投降与反抗,都是一种令人极度悲恸的气味。
年龄的气味潜行在你那虚无苍白的精神里、暗涌在由荣到枯的肉体中,直至你真正老去,再慢慢回复一种世事看透的温和气味。
而气味,才渐渐和你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