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利
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 ——梭罗
阿勒泰小住
阿勒泰之夜,我们枕着哗哗克兰河的水流声入眠。
夜色迷蒙,在桥上看水看山,在窗前看小桥流水,绵绵涛声再次引领我们走向神秘的天外。
清晨,一声单调、清脆的鸟鸣,不紧不慢飘进窗口,和我们酣甜、潮湿的梦相依、相碰。
鸟一直不间断啼叫,对我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我起身悄悄推开窗子,清新的空气、青草的芬芳,一股脑儿拥挤进来。这时鸟鸣由一只独唱,一下变成二重唱,飞到我窗口的树下你一句我一句的对唱,不时在斜出的树枝上下交换位置,弄得树梢轻轻地颤动,像是为鸟鸣击乐伴奏。这时,树下的草坪飞来两只小鸟,你追我赶,在草稞旁一道窄窄的白亮溪水旁抖翅嬉戏。天边的小鸟和人共同栖息,让我想起几十年前的乡下,南飞的紫燕在老宅的屋里垒窝筑巢,与人同欢共乐;院里的杏树上,一对喜鹊与我们一家人悲喜共鸣;草原上的云雀在你脑皮上飞来鸣去,那时人与自然是一体的,如今很多地方人与自然却断了层、隔了心、分了家、裂了痕。
北疆,阿勒泰晨曦,到处弥漫着天边的纯净、原始和自然。
我无言,只有大口呼吸。
草原神石城
吉木乃的神石城,天边一道绝美的风景。
走进这里,仿佛走进了一座富有神秘色彩的古城。一块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组成了石头山;一座座石山,或孤立、或挨肩、或群居……有的如海龟戏浪;有的如苍鹰傲天;有的如情侣依偎;有的如渔夫望海;有的如横刀立马;有的如佛塔耸立……
石其型大都圆润、光亮,立草地花海,石是活的,它的呼吸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通。
这就是天边,天边的石人。太敬畏、太深沉、太博大、太悠远,渺小的我不敢与你直接对话。
想拥抱你,你太高大,我只能轻轻抚摸你;想和你对话,你太深厚,我只好攀上你的肩,借和白云嘘寒问暖,探寻你的前世;我只有跪在你的脚下,借和野花谈情说爱,揭秘你举世无双的情怀;我只有靠近你的胸膛,借和山鸟讲古论今,述说你亘古的传奇。
走天边古道漫漫,遇神石浮想联翩。
此生有幸,我来过。
邂逅五彩滩
在额尔齐斯河东岸,与五彩滩碰个满怀。
小时候,风雨过后,神往挂在天边的彩虹。在村庄、在草原,小伙伴们好奇地追赶,跑出几十里,还是失望归来。眼前的五彩滩,莫不是落在天边的彩虹?
沿河行走,五彩滩光影卓错,色彩柔和。火红色、橘黄色、海蓝色、墨紫色……嫦娥当空泼墨,河岸熠熠生辉。漫步五彩城池,我们看到了大雾笼罩的群峰相拥、烟火消失后的沟壑暗接、暮鼓晨钟下的城堡佛寺、炊烟袅袅的房舍院落……眼前一片魔幻,天地之灵气,令人心神肃静。
顺五彩滩行走,就是顺天边行走。风述说历史的沧桑,水透析北疆的变幻,石解密五彩的奥妙。
她是少女的罗裙,花花绿绿;她是多民族的旗帜,风风火火;她是不同肤色的脸庞,融融和和;她是大千世界的浓缩,影影绰绰……
额尔齐斯河,浩浩荡荡穿疆越界,流入北冰洋,世界是一体的,五彩滩作证!
敬畏大峡谷
和额尔齐斯河一起出发,人背着行囊,河背着奇石,我们手拉手兴冲冲走过可可托海小镇。
可可托海,哈萨克人心中憧憬的“绿色丛林”,蒙古人引以为豪的“蓝色河湾”,这是一个美丽的世外桃园,这是一个浪漫的梦幻仙境。
沿河行走,走进额尔齐斯河大峡谷,低头看河缓缓流淌,抬头看山巍峨险峻。
晶莹碧绿的河水,奇形怪状的巨石,生长在石壁上千姿百态的树木,构成了一幅幅绝妙的巨作,世间哪一位雕刻大师,能与之媲美?
额河时而湍急,如千军万马踏浪前行;时而舒缓,如一群婀娜少女在河滩轻歌曼舞。两岸一座座突兀绝妙的石峰夹峙,造型之奇特。有“骆驼峰”绵长悠久的历史;有“富龟”挺胸伸颈生命的祈盼;有“泰坦尼克号”惊涛骇浪里的忠贞爱情……飞来峰、石门、人头马面、神象峰、天狗、雪狼、神鹰峰、瀑布化石……与壁立千仞的神钟山、与五彩斑斓的白桦林、与叠石湍流的额尔齐斯河朝夕相伴,交相辉映,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我知道,额尔齐斯河浩浩荡荡流入了北冰洋,北冰洋是额河的归宿,宛如人生的母亲河。阿尔泰山脉的雄奇,令人敬畏。想起央视著名主持人白岩松所言:河的一边是敬,另一边是畏,由于有了“敬畏”,才不至于河水的泛滥,乃至成灾。可可托海大峡谷,两边崇山险峻,山顶的积雪,冰河沿陡峭的岩壁滑下,形成经年的印痕。因敬畏之两岸,不但让河流顺畅,直达北冰洋,更让游客对冰河之源泉浮想联翩,高山之仰止,信仰之力量,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千万年,阿尔泰山塑造了唯我独尊的大境界。
没有山的敬畏,怎么会有花岗岩裂隙中自然流出的清澈温泉;没有山的信仰,怎么会有在可可托海随处可看见的海蓝、碧玺、石榴石、芙蓉石、玉石、水晶等八大宝玉名石!
最令人震撼和敬畏的还是神钟山,又称阿米尔萨拉峰。一座神奇绝妙、状如倒扣石钟的花岗岩奇峰在额河南岸平地而起,相对高度351米,孤峰傲立,为阿尔泰山之最。神钟山犹如巨神插足碧水绿荫之间,头枕蓝天白云,显得巍峨神奇,变幻莫测。正由于有了敬畏,岩壁上才生长着白桦树、青松和西伯利亚云杉,雨过天晴,彩虹划天而过,景色十分壮观。登上山顶,极目远望,群峰巍峨,额河峡谷跃入眼帘,山脚下的额河水像翡翠一样在巨石间穿梭,绕过钟山脚,绝尘而去。每到秋季,神钟山峡谷两侧的红叶染红了整个峡谷,秋意盎然,好一派北国风光。
神钟山,警钟长鸣,究竟提醒人类什么?
可可托海大峡谷,走得愈深,愈心存的是敬畏。左右都是山之严峻,偶尔泛滥的支流,也会冲毁额河上的小桥、路边的花堤、河心的白桦。我们可爱的筑路养护工人日夜坚守,发现了就及时修补,保证小桥不被摧毁、花堤不被糟蹋、白桦不被击倒。敬畏不仅来自山,更来自于人心。我们的援疆干部,不远万里来到阿尔泰,他们也如峡谷里的筑路者、辛勤的守山人一样,有一颗宝石一样的心,舍小家顾大家,敢于奉献和牺牲,3年援疆路,一生援疆情。为什么?仅仅是爱的奉献吗?更重要的是他们心中有敬畏,对祖国大好河山、对辽阔的北疆、对援疆事业的敬畏,对新疆的山川河流和多民族一家亲的敬畏。
钟山作证、额河作证、白桦作证,敬畏永远!
空旷的长路
赴新疆启程前,我拿到一册精美的省作协赴阿勒泰地区采风行程表,一些我们未曾听到的地名出现在面前:哈巴河、布尔津、吉木乃……给人神秘和诱惑。
近10天的行程结束后,当我们飞回万里外的东北大地,再过10年,在我们记忆的库存里,还能有多少清晰的记忆,即使有,也是“白云千载空悠悠”。人之一生,当你进入暮年时,昏花的老眼,还能扫描岁月多少痕迹,能捕捉到的实在有限,就如我们的新疆之行,大段时光都是空落的、寂寞的,乃至苍白的。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空”是佛教的基本教义,唐代诗人王维通过接触禅宗,对佛教有了深刻的理解。“空”是世界的真实本相,诗人渗透了佛理。佛理的浸润,使诗人在表达凡情中,有了深邃的意趣,其诗中的“空”境,以丰富的声响色相、物态人迹,展示心意的空灵,将虚实相生的意境艺术推向美妙的境界。
在乌鲁木齐飞往阿勒泰的飞机上,俯瞰苍茫天山,我们在浩瀚的高空,渺小得如一粒尘埃,心里的空荡无以言表;在广袤的阿勒泰大地行走,大段大段的时光丢在漫漫路途上,人挤在车里,心总是空落的;在一望无垠的沙漠边缘行走,没有一点雨的滋润,几百里不见车辆和行人;放眼茫茫戈壁,不见村庄和庄稼,有一只鹰,孤独飞向高原,它和人一样空落;在九曲八弯的盘山路上,眺望远处的河流如一条细线,毡房如一朵小蘑菇,人也一样,小的如蚂蚁在蠕动。我在想,这也如人生的大块空点,没有记录,只有苍白的行程。
来新疆,我是带着王洛宾《在那遥远的地方》梦幻来的,我是带着审美《大阪城的姑娘》野心来的,我是带着《冰山上的来客》动人歌声来的。然而,现实并不如愿。就如人生的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在神往的地方,真正留给记忆的并不多。
喀纳斯实在是太美了,甚至没有给我们视野散落的空间,让我们不敢想入非非;夏牧场太辽阔了,绿草、毡房、骆驼、牛羊和牧人,让我们目不暇接,因美得太匀称,甚至目光都无法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额尔齐斯河哗哗流淌,她从不站下来和我们静静地聊天,傲慢得让我们无法理喻;可可托海大峡谷,总给人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我们只有仰视它,累得脖筋生疼;中哈边界山连山、水连水,我们只有远远地看烟雾缭绕,没制造一点儿声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们的眼前宛如一座空的世界。
太大又太空了,我们什么也留不下。小的、近的,我们反倒留下一些记忆。吉林援疆总指挥冯先生,给我们送行的当晚,满含真情和我们握手的瞬间,彼此心一下贴近了,我们记住了;阿勒泰文联高先生,一直陪同我们采风,他和漂亮的哈萨克族爱人一起在车上舞蹈,送我们一车欢笑,大家记住了;吉林作家张先生,人称“幽默大师”,在车里当起红娘搭上了鹊桥,临时的“天仙配”,让我们忍俊不禁;风雨阻隔了我们去夏牧场的山路,我和作家格子撑一把伞,在泥泞的路上行走,引来前后羡慕的目光;还有“乐天派”小雷作家兴致勃勃给大家拍照留念,他把自己的诙谐和微笑,无私地分享留给同行的作家朋友;在中国西北第一村白哈巴,几个哈萨克族少年,神气十足,骑着骏马,把女作家东子团团围住,约她骑马照相,这阵势,吓得她“节节败退”,笑得我们前仰后合,这难道我们还记不住吗?
往往给我们记忆深刻的不是名山大川、美景如画,他们都是集体的、有共性的产物,不属于个体的独特记忆。有时最难忘的就是生活的点点滴滴,贴在我们身边的,亲密无间的东西。正像爱人常说的那样:现在生活好了,大鱼大肉、香车宝马,可我们什么都记不住,过去在乡下过的苦日子,让我们刻骨铭心,一辈子不忘,想起来有幸福感!
在新疆,我常常想起新疆本土作家刘亮程:他游荡在《一个人的村庄》里,空空的村落;他长篇小说《凿空》里空空的人生,有禅意、有沧桑、有悲凉,这种体验,我在新疆行走,有了切身的体味。
《题破山寺后禅院》有诗云“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人生就是一段不长的路程,就如我们行走阿勒泰一样,回头看看,大部分时光都在空旷、苍茫和寂寞中度过,每个人面对这样的长长的空白,都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