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年前,我收到了徐老师的第一封信。和信一起寄来的,是一本样刊,上面,我的习作和名字变成了铅字。那是我第一次在收到样刊的同时,接到编辑的亲笔信:“赵阳同学,你好!文章《钟》已发表。希望常写。盼常联系。徐智明。” 我把信捧在手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好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装好,信封上“学林出版社”的字样一下子吸引了同学们艳羡的目光,很久我才努力的平静下来。那一年,我12岁,在东北的乡下读初一。初夏的午后,阳光从枝叶间透射到教室里,将温暖的光晕洒在我的格子衫上,格外的香甜。一个远方的编辑,用他的方式,给了一个热爱文学的少年莫大的鼓舞。
“希望常写。盼常联系。”这8个字,让我满是力量。于是,我把平日的习作不断的邮寄给徐老师。徐老师每次的回信都很长,极认真,而且除了诚恳的指出习作中的不足,还格外关心我的学业和生活。写信,寄信,等信,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中学6年,我收到过徐老师近60封信,在他的指导下,我读了很多名著。而那6年的每个元旦,我总能收到徐老师寄来的新年礼物——沪上最新出版的图书,既有作文指导类的,也有世界风物类的,读高中之后,还添了哲学思辨类的,显然,这是他根据我的情况,精心挑选过的。印象最深的是初三那年收到的“浦东开发”系列丛书,校长看到后,极羡慕,向我借阅——这是东北的乡下当时根本无法看到的书。徐老师在信里还经常讲一讲上海的发展——这些书,这些信,不但丰富了我的知识,指导我的写作,而且激发了我对“外面的世界”的好奇和向往,对我后来的求学和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1998年,我考取了四川大学,从东北来到西南。父母双双过世让我的生活一下子困顿起来。徐老师得知后,几次托他的朋友,利用从上海到成都出差的间隙,到学校探望我,不但给我带来生活费,更有他的亲笔信:“生活的困顿一定会让你更勇敢的面对人生,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透过那有力的笔迹,我仿似看到身在远方的长辈那慈爱鼓励的目光,我一下子振作了许多。大学第一年,我在完成学业的同时,陆续发表了100多篇散文,还在几家报刊开了专栏。彼时,学校开始试行文、理、工三类专业有特长的学生可以有条件的互转。从小就喜欢文学的我,因为各种原因读了理工科,如果能转读中文系,该多好!我暗暗心动,但又拿不准主意:文科就业很难,我这样的情况,该不该去争取呢?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徐老师,于是连夜写信,把我的想法和顾虑都讲给他。徐老师很快就回信了,他坚定的支持我“去选择自己喜欢的路”。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将我发表的作品收集起来,拿到上海市作家协会,不遗余力的推荐,得到了叶辛先生的肯定,并写了一封推荐信给我的学校。就这样,我顺利地从工科专业转到了久负盛名的川大中文系,成了四川大学第一个由工到文的跨界转系特长生。
2003年,我大学毕业前,平生第一次来到上海,在南昌路徐老师的家中,见到了已经65岁的他。这距我第一次和徐老师通信,已经过去了整整11年。已然忘记第一次见面聊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喃喃的说着“阳阳长大了”。他切好了冰镇的西瓜,看我大口大口的吃下去,开心的笑着。师母告诉我:“听说你要来,徐老师好几天都没睡好。”那次在上海待了3天,徐老师陪我游外滩、看豫园,晚上,我们在复兴公园散步,然后坐在长椅上谈天,聊文学,聊写作,聊生活。“我退休了,年纪也大了,你还年轻,要好好的干一番事情。日子就在你自己的手里,会越来越好的。”说这番话时,徐老师用他厚实的手掌,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临行,徐老师为我买好了回成都的火车票,并把我一直送到站台上。
大学毕业到现在,又12年过去。我先后在不同的城市奔波辗转。今年6月,我移居香港。当我坐在信德中心的办公室里开启人生的又一段新征程时,我愈发的想念徐老师,没有这个好心的上海老人的帮助,我怎能走到今天,我的人生又将是什么——12年了,徐老师还好么?身体可好?生活的还好么?我只知道他搬了家,地址变了,电话也变了,一晃10年没有消息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灯下,我重读徐老师给我写过的信件,一共101封,回想着这信笺背后的岁月,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思念,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往事一幕幕在脑海浮现,这些带着温度的信笺,那带着关心、关切、关爱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那慈爱的笑容,那鼓励我前行的话语,那留在我掌心的力量和注满我心中的勇气,仿佛就在昨天。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编辑,但却从成百上千的稿件里发现了我这个乡下的穷小子,他不图什么,不为名、不为利,用一个编辑的职业良心扶植着一个热爱写作的陌生少年,十几年如一日的通信与帮助,哪怕从未谋面;他不过是千万个上海人里平凡的一个,但却在我这个异乡人身上倾注着真诚、善良与真爱,让我无时不刻的感受到人世间的真情与温暖,让我在成长的风雨中始终坚信人性本善。这份爱,对我的人生不仅必要,而且意义深远。然而,我又为了他做过什么?愧疚、自责、不安,在这一刻一齐涌上心头。徐老师,你还好么?
第二天一早,我就恳请上海的朋友帮忙寻找徐老师的联系方式。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徐老师家里的电话。当电话那一端响起徐老师熟悉的声音时,我哽咽着许久说不出话来。上个周末,我从香港回上海,终于在上海滩花园的家中见到了徐老师。77岁的老人,这些年经过了几场大病,身体和精神大不如前。徐老师颤巍巍为我倒茶,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我将茶杯捧在手里,却心痛得喝不下——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的心疼我,却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和我一起去逛街、散步了。我多么想多陪一陪他,和他聊聊天,说说话,可是10多年了,这却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时间又如此短暂。“看到你现在工作的很好,我就放心了,你要当心身体,工作上也要小心些、谨慎些……”和从前一样,徐老师像对孩子一样,叮嘱着,不同的是,他又说:“我77岁了,真的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此刻,当我在香港的家中写下这些文字,早已是泪流满面,耳畔传来那首熟悉的老歌:“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虽然你不能开口说一句话,却更能明白人世间的黑白与真假;虽然你不会表达你的真情,却付出了热忱的生命。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灵……”
徐老师,谢谢你。
徐老师,我爱你。
(作者系80后,生于吉林白城,上海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阳光物语》。现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