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士泉
1974年深秋,在哈尔滨市当兵的大哥来信说,与母亲30年没有相见的姑姥有了音讯,老人家住在离哈尔滨市不远的阿城县玉泉镇。听到这个消息,母亲喜泣成声。母亲年幼是我姑姥带大的,她和姑姥的感情比较近。父亲劝慰说:“去看看老人家吧。”母亲抹了抹眼泪说:“没想到姑姑还在,30年了不知道她身子骨咋样,去看看,她身子骨好就把她接来住些日子,顺便也看看咱大儿子。”母亲自从关内到东北就没有出过远门,去哈尔滨看望姑姥和大哥是她最远的旅程了。
我家居住的县城位于嫩江之滨,盛产江鱼。母亲知道大哥爱吃煎鲫鱼,就买了很多鲫鱼,用佐料腌制后煎了两大包,又炒了一大袋瓜子,把提包装得满满的。临走的前一天,母亲和父亲商量说:“把老儿子带上吧。”我那时刚12岁,没有出过门,更没有坐过火车,听母亲说要带我去哈尔滨,高兴得手舞足蹈。二哥听见了哭着喊着也要去,母亲说:“弟弟小,打小身子就单薄,遇事你当哥哥的让着点。”二哥哭着对母亲说:“他啥也不干,我挑水、扒炕、抹墙啥都干,不领我去让他去,你偏心眼。”母亲装做嗔怒地打了二哥一巴掌说:“偏心眼就偏心眼吧。”说完转过身去抹了一下眼角,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父亲、母亲和我是在大安北车站上车的,我们晚上9点钟左右到达了哈尔滨。
大哥把我们从车站接到了部队招待所,大哥的几个战友已等候在那里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母亲高兴地打开提包拿出煎鱼和瓜子,让战士们吃。大哥说部队首长特意吩咐炊事班安排了晚饭,要我们去吃饭。母亲说:“这么晚了还麻烦首长干啥,兜里还有面包哩。”大哥一再相劝,母亲才答应去吃晚饭,到餐厅门口母亲拉住我的手说:“吃饭时要有个样,别狼吞虎咽的,不能让人笑话。”
大哥陪着我们游览了哈尔滨的景点,逛了几家商店。尽管那时我对旅游还没有什么概念,但哈尔滨独特的建筑风格、美丽的太阳岛等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在逛秋林百货公司时,父亲在招待所没去,大哥用积攒的津贴给母亲买了一件深灰色的的确良外衣,给我买了一件酱紫色的夹克衫。大哥穿着军装,母亲和我穿着新衣,在哈尔滨兆麟公园照了一张4寸黑白照片,这是我和母亲此次旅程唯一的照片。回到招待所,母亲和父亲说:“给老二买件新衣服吧,别让老大再买了,他那点津贴自个儿留着花吧。”母亲不想给大哥增添负担,心里却还在惦记着家里的二儿子。
两天后,大哥领着我们赶到玉泉镇。母亲和姑姥一见面就相拥而泣,拽着对方的手抚摸着。姑姥的儿女们准备好了饭菜,母亲和姑姥才抹着眼泪笑盈盈地坐到了饭桌旁。饭菜中蘑菇和木耳很多,有一道菜是肉炒鲜蘑,这是我第一次吃到新鲜的蘑菇。母亲把煎鱼拿出来放到餐桌上说,我们那鱼多又好吃。姑姥一家人吃着母亲煎的鱼,一边称赞一边说玉泉这里很难吃到这么好吃的鱼。
尽管姑姥的儿女一再婉拒,母亲还是坚决地带着姑姥回家了。我记得返程的火车是夜间行车,姑姥晕车,一路上几次起来到车厢连接处呕吐,母亲每次都为老人漱口、洗手,把污秽收拾干净。深秋的夜晚凉意袭人,车厢连接处的冷风吹得人直打冷战,母亲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在姑姥身上取暖,为照料老人她一宿也没睡。
姑姥在我家住了将近两个月,母亲从饮食起居、服装穿戴上无微不至地伺候老人。老人愿意吃鱼,母亲就炖蒸煎炸变着样做着各种鱼。老人愿意吃粗粮,母亲就把大豆公式子粥煮得烂烂的,把高粱米饭闷得软香软香的。母亲自己很少添置衣服,甚至过年也舍不得买一件新衣,但她给老人从里到外都做了新衣服。
1975年春节过后,母亲的身体明显消瘦下来。她时常感到右下腹胀痛,宁可吃正痛片挺着,也不肯把病情告诉家人。她为了补给家用,还硬撑着到父亲单位的运输服务队去拉脚挣钱。拉脚是重体力活,即使是壮年男劳力,几趟下来也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母亲拖着患病的身体干那么重的活,直到病倒为止。姐姐们说母亲的病就是累的呀!在县里医院无法确诊的情况下,父亲决定带母亲去省城看病。母亲怕多花钱不肯去,还宽慰父亲和孩子们说吃点药挺挺就过去了。但还没过一个月,母亲的病情开始恶化,腹部腹水,行动变得迟缓和费力,父亲和二姐带着母亲到省城医院诊治。在省城治疗初期,母亲住在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家里,她不愿意给朋友添麻烦,虽然行走不便,大小便自理已很困难,但她都尽量自己去厕所。后来母亲在省城医院住院治疗了3个月,病情亦不见好转,腹部疼痛加剧,腹水增多,翻一次身都很费力,整夜睡不着觉,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陪护母亲的二姐流着泪说:“妈,要疼你就喊喊吧。母亲强装笑颜,把牙咬得直响也不肯喊出声来。”母亲感觉到了自己的病已无治愈的可能,她不想再花钱了。一天夜里,她对父亲说:“回家吧,我想孩子们了。”父亲深知母亲的心思,忍着泪水答应了她的要求。
母亲从省城医院回家时已是初秋了,天气开始转凉。大姐、三姐、二哥和我借了一台手推车,车上铺了厚厚棉被和褥子,早早地等候在火车站出站口。母亲被抬下火车后,我们又用棉被把她抬上了手推车。看着瘦骨嶙峋的母亲,我心生恐惧,无法相信善良慈祥可亲的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回到家后的一段时间内,母亲的心情格外好。她都似乎忘记了病痛,气色也显得红润起来。她整天和孩子们有说有笑,即使在和来看望她的亲朋好友交谈中,也多是给人一种好起来的感觉。我那时多么希望母亲的“好起来”能够长久下去啊。我用平时积攒的几角、几分钱,给母亲买上几个苹果或梨子,满心欢喜地以为母亲吃了就会好起来。父亲、姐姐和哥哥,以及左右邻居都四处寻找偏方给母亲治病,企盼着奇迹的出现。母亲以一种要活下去的意念坚持着,直到无情的病魔使她陷入昏迷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在孩子们面前吐出那个不想说出的字。
母亲走了,带着对孩子、对丈夫、对家庭的不舍和牵挂永远地走了。而母亲留给我的那种博爱、仁厚和刚毅,滋养着我成长,培育了我的人生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