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筱强

在北方的旷野，四季更番是极为缓慢的，但只要细细观察，内心敏感的人也会在此过程中常常发现，这缓慢的更番也是极其令人心惊的。这令人惊心的季节轮回消长，既让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感叹与热爱，更让胸次婉转的诗人无限地徊想与追怀，叹而兴之，就有了记载其间自然与心灵嬗变的文字与诗行。李海宽就是这样一位生活并行走在北方旷野中的诗人。这本新诗集《月光下的村庄》，就是他多年来潜心吟咏低唱的结轶，也是他为自己挚爱的月下故土献上的一份饱含着热泪与深情的礼物。

北宋张戒在其所著的《岁寒堂诗话》一书中说：“诗文字画，大抵从胸臆中出。”在我看来，此实为历代诗话中入骨之断语。每位诗人的生活不同，兴趣爱好不同，修养情感不同，因此对生活的感受也不会相同。通览李海宽的诗，都是他内心真实情感的自然阐扬与流露。他所阐扬的，无外乎自己魂牵的北方乡野上的物候与农事；他所流露的，亦从未远离自己日夜相伴的村庄与亲朋。阐扬与流露，都来自于他的俯察与眺望、体悟与遥想，都是他的切身感受，处处充溢着北方特有的素朴与辽远。不仅如此，他还能够在素朴中叙述苦涩与甘美，在辽远中抒写细腻与苍凉。比如，在《乡亲》中写道：“他们又黑又瘦的影子/像蚂蚁一样在乡间忙碌着/那些忙忙碌碌的身影/庇护我……我噙着泪，过滤着那些记忆//一些旧时光贴在门窗上/已经褪色/一些欢乐和幸福都在树下/被枯叶覆盖。”在几近白描的诗句中，诗人没有炫技，也没有用力让自己的想法变得奇崛，在不动声色的言说里，就把自己与乡亲之间那种血脉相依、骨肉相连的关系刻画出来，并且通过对几组意象的简洁勾勒，完成了时空的切转与暗换。同样，在《炊烟》中，诗人也是精心选取了几个意象，来表达对母亲的想念之痛：“一缕一缕/扯出的往事带着思念/飘起的/氤氲和弥漫里/除了/母亲灶膛前忙碌的身影/还有呛出的咳嗽/和拉起围裙一角/擦拭的眼泪。”我们经常强调，诗人通过观察自身所发现的，近似于在周围世界中的发现，而给自己所处的生命群落赋以诗意的命名，并以自己的视角理解它们、欣赏它们，这是诗人看清世界，同时也看清自己的最佳方式。李海宽用自己的乡村之眼看到并写出的，就是以自我为核心的乡村世界。他把这个乡村世界看清了、写透了，对自我宿命的辨认也就逐渐清晰了、朗澈了。

法国文学理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在其大著《诗学》中尝言：“当人们研究一种社会的时候，是可以把文学文本当作资料来使用的。但是，由于缺少一种严格的真实关系，这也同时提醒我们应该非常谨慎：文本既可以‘反映’社会生活，也可以取用其整个的反面。”我以为，读李海宽的诗，是不必有“取其整个的反面”的担心的。这是因为，在李海宽的诗歌中，他对故乡的细致描述，他对亲情的娓娓絮语，整体上是明亮的、温暖的，即使偶有潜流的悲伤，但从没有让悲伤无限地放大，任其纵横并淹没诗人的目光与胸臆。在诗人的眼里与心中，自己所居留的乡村，不仅有北方特具的粗粝与空阔，还有月光照临下的唯美与动人。比如，诗人在《月，是故乡的船》中写道：“一幕一幕影像清晰的/往昔/似梦非梦/那些童年的/故事/还有与我灵魂相牵的/那个叫家的地方。”再如，在《秋天，我想起父亲》中写道：“一到秋天的时候/父亲/握在手里的镰刀/如一柄弯月/闪亮在故乡的田野。”诗集中关涉月亮的诗俯拾即是，仅以此两诗对照来读，我们即可感到，现实之月与虚拟之月交相辉映与呼应，构成了诗人心中恒久不灭的乡愁、乡思与乡恋。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在倾力表述这些思想与情感的过程中，李海宽在诗歌语言的运用与诗境维度的经营上，是没有诸多禁忌与考究的。北方口语与民间俚句时时现于诗句当中。这样的摹写与抒情，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方面，运用恰切，则诗句明白晓畅，易懂易记；另一方面，若运用失范，力道不够，则会使美好的诗意流失殆尽。龙榆生先生在其专著《中国韵文史》中曾提到，宋代诗人杨万里晚年，最喜称道刘（禹锡）白（居易），宜其力求浅白，而接近民歌也。今观李海宽的乡土诗作，庶几具备了“出语浅白”之功，倘若能效法先贤，再进一步，在用语与造境上努力实现“折叠赴之，令人玩味无穷”，则会使自己的诗歌面相更加自然宽阔，诗歌精神更加纯粹晶莹。这并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只缘于诗歌创作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远路，行走其间的诗人一直都在路上，都需用一生的时光来检验自己对诗歌的态度以及自己最终的诗歌品质。

读完《月光下的村庄》这本诗集，我想李海宽确实是一位没有忘记自己来路与归途的诗人，就像俄罗斯作家谢尔古年科夫在其诗意小说《秋与春》中说的那样：“青草来自于青草，白天来自于黑夜，而人来自于人。每个刹那都不是来自于刹那，而是来自于某种事物，又归于其中。”说得多好啊！李海宽这本乡土意象丰富、乡野气息浓郁、乡情真挚可感的诗集，正是来自于他所生活至今的辽阔北方。他从大地上采撷了诗意的词句，用来描摹这片土地，最终，也必适合留存于这片土地，乃至成为这片土地风景中的一部分，这既是无需置疑的，我想，也是诗人创作这部诗集时的初衷，是诗人自己所期待的。换句话说，他用心血记录下的纸上故土，正是他身处其中的月下村庄。

丙申仲冬，散漫写就于塞外采蓝居，时窗外朔风云涌，古老的寒冬使北方更加彰显辽阔与壮美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