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宪

华夏的核心价值从哪里来？两个成语很能代表中国人的人生价值选择。第一个成语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最理想的全集中在玉身上，一切不好的都跟玉不沾边。这与西方价值观追求自由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迥然不同。第二个成语是“化干戈为玉帛”。这是中国人的和平主义，或者中国古代的民族团结战略。

神话中国的一个最核心观念是昆仑。昆仑既是被认定的黄河源头，又是现实中顶级美玉材料的来源。与这一座神话宇宙山相联系的还有玉山、群玉之山、黄帝、白玉、玄玉、西王母、瑶池、不死药、仙桃之类的系列观念。记录相关信息最多的一部书是《山海经》，这是一部来自文化大传统的文化宝典，可惜的是，没有玉文化专门知识的人，一般很难看懂其中讲述的内容。关键的解读条件就是，比较神话学和玉学方面的专业知识训练。文学人类学派认为，读懂《山海经》，是读懂从《论语》到《红楼梦》的整个中国经典著述的一个起点和前提。比如大荒的观念，就是由《山海经》率先提出，并一直延续到《红楼梦》开篇的场景。再如《论语》中有孔圣人的一个感叹：“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古人心目中最主要也最神圣的事物就是礼，即祭神祭祖的仪式之类。

孔子心目中的古老礼仪活动，为什么总会和玉这样的物质联系在一起呢？《论语》之中没有具体的答案。

号称中国第一部字典的书是《说文解字》，其中收录的从玉旁的汉字一共有124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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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非常耐人寻味的现象。

而借由巴掌大的一块玉石，从完璧归赵，到传国玉玺，历史上的很多困惑迎刃而解。

华夏的大传统在没有汉字书写的条件下，依靠的就是玉礼器系统的空间传播和时间传承，组建成一个延续8000年而不衰的文化共同体。根据考古发现找到距今8000年的神话表现，那就是以玉石通神的信仰支配下的东亚史前玉器实物，包括以动物形象代表的神像。大约在距今4000年之际，玉文化覆盖到大部分中国版图。华夏玉文化相关的神话和信仰，早在夏商周三代以前，就从精神上先统一了中国。有各地出土的史前玉礼器为证，如良渚文化、陶寺文化、齐家文化的玉琮玉璧玉璜系统。通过深入探索中国神话之源，可以重建出比汉字记录更早的华夏历史脉络。在距今5300年的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一座墓穴里，主人所有的骨头都已腐蚀，就连牙齿也没留下，但陪葬的大量玉器全都保留了下来，令人叹为观止，其中玉镯子就有20只。玉石神话信仰的统一行动，与秦始皇的统一相比，要足足早上2000年。

《三国演义》演来演去，一大帮人争的都是传国玉玺；《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穿针引线的就是一块通灵宝玉；秦始皇只取一块玉象征统一。

玉石神话是华夏神话的主脉。中国所有的历史都是一个信仰支配的历史叙事。有了对文化大传统的这种深度的新认识，不难看出，从秦都咸阳向西，凤翔、宝鸡、天水等等，都是典型的神话中国之地名。进入河西走廊，如张掖、酒泉、玉门、乾齐、敦煌、玉门关，一系列与玉石神话相关的地名两千年来一直保留到今天。

唐诗宋词中无数次歌咏到玉门和玉门关、阳关，使得我们中国人自幼就开始生活在玉文化建构的文化现实中。

再看“酒泉”。多么具有神幻想象力的一个地名! 酒泉一名的来源，通常依据霍去病用当地泉水掺和汉武帝御赐一坛酒的传奇。其实原型仍然来自传统神话观念。西汉东方朔的《神异经》就有“酒泉”一名。

大家对酒泉，玉门之类地名早已司空见惯，可是要真正弄懂这些地名，必须先补习神话中国的原型知识，特别是玉学方面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