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工作,包括自身素质,都有不断提高适应的过程。
我拎着黑色革制的小提兜,从偏僻的乡镇坐上客车到了县城,风尘仆仆地来到县委大院,找到组织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长接待了我,把调我的过程详细说了一遍,然后领我去了县委办公室,直接上了二楼主任室。进屋后,这位副部长半开玩笑地说:“老谭,还是你们厉害,我们要调的笔杆子让你们要来了。人我给你领来了。你们谈,我回去了。”
老谭欠欠身,谦让了一声:“不坐会啦?”自己又坐下了。他胖墩墩的身材,着一身灰色中山装,脆枣型的圆脸蛋,光秃秃的头顶。坐在一张紫檀色的两头沉办公桌前(据说那张桌子是土改时分财主的,曾经几任县委书记都坐过),见他那架势,我的心里胆突突的,就像装个小兔子七上八下地跳。一个乡村普通干部,从来没这么近距离与县委常委谈话。老谭说话慢声细语的,他详细询问了我的家庭情况。我如实做了回答。然后他说:“进办公室当秘书,困难可不小啊,住房、落户、爱人工作办公室都解决不了,都要靠自己解决。如果同意,你回去准备准备,就来上班吧,住办公室,吃机关食堂。”这番话听了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的暖意。我想,难道调我来就是干活,个人生活问题组织上一点也不考虑吗?当时,心里不是个滋味,初来乍到又咋能提个人要求呢?只是回答说:“行。”
回家后琢磨老谭的话,我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老谭是个啥人呢?整党时,常委召开民主生活会,主持会议的书记动员发言,都默不作声,老顾问可能怕冷场,环视一下,带头说了一句:“老谭为人憨厚。”这是批评,还是表扬呢?逗得做记录的我想笑又不敢笑。我理解了老谭,他是个不会花言巧语、不能办事、明则自保的老实人。他调离办公室后,我个人的住房、落户等三件难事,都是办公室协助解决的。
一周后,我走上了秘书的岗位。当走进办公楼,一个个穿着打扮溜光水滑、裤线绷直,皮鞋铮亮的二十几岁男女工作人员,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可能他们心里疑问:办公室是从哪挖来这么一棵“老人参”?看样子年龄比书记、主任还大。的确不假,我与他们是同届高中毕业生,进办公室我已38岁,与书记、副主任同龄。在农村多年风吹日晒,面容自然显得更老一些。我与那些年轻人很不相称,身材不高,长相丑陋。头戴一顶羊剪绒帽子,身着蓝呢子上衣,蓝华达呢裤子,脚穿非常显眼爱人做的檐白边黑布棉鞋。一个再普通不过土里土气的乡干部形象展现在他们眼前。行政科两个女的,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边数钱,一边闲聊。当年,人民币最大面值是10元,人称“大白边”。因我穿的那双棉鞋,她俩取笑说:“咱办公室又多了一张‘大白边’。”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由陌生到熟悉,渐渐摸清了工作人员的底细。他们大多数之所以在这混饭吃,因为有的是某某委主任的公子,有的是某某局长的门婿,有的是某某公司经理的公主……都有依仗,都有靠山。我怎能与人家比,写材料,干出力的活,对不起!就要靠能拿笔杆子的“老秘书”“大白边”了。细细观察,县委、政府两办真正出力写材料的,都是农家出身的子弟。出力不讨好,而扯闲篇、跑龙套、会阿谀奉承的常得到提拔重用。
办公楼是新建的,潮湿。在北侧给我一个办公室,室内阴潮。上班头一个月什么事没有,整天干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像蹲拘留所似的。无事抽烟,是自带的蛤蟆头手卷烟,相当冲。室门不开,烟跑不出去,长了,与潮湿的涂料起反应,室内出现一种异味。后来,主管的副主任让秘书科的同志送过来一堆旧文件和领导讲话让我看,为以后写材料参考。看看就犯困,只好抽烟。实在挺不住,偷偷溜出去逛街。一次,在街上遇到一位在城里工作的老乡,聊了起来,他知道我调到县委办公室说:“首先,祝贺你,没两下子是进不去的。这个单位是核心机关,很重要。有事无事要常在位,你不知道领导啥时找你有事,上班时间可不能随便溜号哇。”听了老乡中肯的一席话,再也不在上班时间逛街了。整天看那些旧文件、讲话,如翻“老黄历”,叫人心烦。后来,我天天到文书那借报纸看,搜集文章,消遣时光。
新调来的书记到位,活也就来了。我与另一位同志开始起草县委七届二中全会报告,贪黑起早忙了大约半个月,文稿交到书记手里,据说还可以。你可知道,他是行署秘书长下派的,文笔非常了得。能在他那通过,我自然相当高兴!办公室没成立综合科,我就干上了这个科的活,应该说,我还是综合科“创始人”之一呢。
春节前的一天,派我随同县委书记下乡访贫问苦。“蓝箭”在公路上奔驰,车窗外冰天雪地一片洁白,零下三十几度。车内开着空调,舒适暖和。书记与同车去的民政局长、武装部长都带夹帽,唯我带个大耳朵的羊剪绒帽子。坐在车里热,只好摘下帽子用手拿着,下车再将帽子戴上,进农家再摘下来用手拎着。一顶帽子把我麻烦够呛,显得很尴尬。在车上,那两位领导与书记谈如何解决春季抗旱的事。书记让部长多给整点抗旱小水桶,部长答应得很好,后来不知办了没有?在贫困乡跑了一圈,访问了几个困难户,天快黑了。乡领导留吃饭,书记说:“还是回县里吧。”
在进城时,武装部长对书记说:“食堂过饭时了,晚上到我们部里吃吧。”书记说:“不啦!”下车后,部长紧跟着书记,进了书记室。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部长出来,心想,部长一定领书记去他们部里吃饭了。于是,我到街上饭店买一碗面条吃。回来后,书记说:“你上哪去了,我楼上楼下好顿找。”我说:“我以为你与部长去吃饭了,我就到街上要了一碗面吃。”他说:“我没去。你打个电话,告诉宾馆一声,咱俩一块吃点多好,这让我把你找的。”这顿晚饭,本应该我请示书记后作出安排,而我随意猜想就做出了决定,这对我教育极为深刻,说明自己对工作很不适应!
春节过后,按主任老谭的要求,初六去办公室联系点某某乡。去后,只见乡领导与老谭混的很熟。天天陪老谭与我们两个秘书吃喝。他们喝兴奋了,也不管有没有下属同桌,相互拼酒,骂骂吵吵的,逗得你嘿嘿笑。在家过年也没吃上那么新鲜的鸡、鸭、鱼、肉,新鲜的蔬菜。坐在桌边我默默不语,心想,一个穷苦马倌人家的孩子,如今当上了县委秘书,就可以享受如此的美味佳肴,一时还真有点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