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鹤乡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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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飘来一道鞭影(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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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4 2018年8月18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眼前飘来一道鞭影(节选)

□丁 利
 

那个春天,雨一场接一场的下,淋湿了大地,也淋湿了母亲的眼睛。

二弟那年彻底放下了书包,拎起了马缰绳。春耕的大地上,矮小的他一蹿一蹿走在犁杖前,牵着生性的枣红马,垄沟、垄台留下他和马不整齐不规则的脚印。由于枣红马没上过套,很难驾驭,扶犁的人也很难扶稳蹚直,一鞭子下去,枣红马不但降不住,反倒猛一低头,后腿一个高高的蹶子,二弟咬牙切齿也拽不住发疯的马,常常被甩出老远摔在地里,马儿带着套包脱缰而逃。被抓回的马,栓在院里的木杆上,倔强的二弟一鞭鞭打下去,枣红马咴咴大吼,通身是汗,一道道血痕遍布全身。母亲抢过孩子手里的皮鞭,远远撇在地上:别打了,哑巴畜生也通人性!二弟满头大汗,呼呼喘着粗气,望着母亲一言不发。站了好一会儿,再看看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枣红马,他伏在马脖子上失声痛哭。

那天,晚饭还是高粱米粥,二弟给马添了料才蔫头耷脑回屋吃饭。他端起一碗粥,没在桌上吃,转身出了屋,蹲在马圈门口,一边喝粥一边看枣红马吃草。马抬头看看他,眼里有泪在打旋,二弟站起来用手轻轻拂去马的眼泪,把半碗高粱米粥倒在马槽子里,他放回碗,不再吃饭。母亲心疼二弟,又盛了一碗高粱米粥,叫他坐下再吃一碗,二弟摇摇头:吃饱了!转身又去了马圈。

月亮藏在大杨树背后不出来,马儿睡了,二弟也睡了,母亲却没有睡。她又一棵连一棵地吸烟,咳嗽几声,更显村夜的宁静,再咳嗽几声,月亮旁的云彩渐渐淡去,一束月光打在母亲亮晶晶的脸上。

这一年从春至秋,烈性的枣红马,在一次次撕心裂肺的阵痛中,逐渐脱胎换骨,终于能耕地了,会拉车了,身上的鞭伤一茬又一茬。鞭子打在它身上,疼在二弟心里。它拉犁耕地曾踢飞犁杖,蹚下的田垄弯曲如蛇;它上套拉车曾踢碎车耳板,弄得人仰马翻……倔强的二弟每次都皮鞭教训,马流血他流泪,一次次伤痛,枣红马终于稳定下来,它的狂野、傲慢、生性,逐渐得到了收敛,它也逐渐适应、理解、融和了我们这个贫困的家庭。准确说,枣红马已经成了我们忠实的家庭一员,每天见不到他就像见不到母亲一样,或像弟兄姐妹少了一个,心里空空荡荡的。

那年夏天,枣红马在家北的草原丢失了,我们家急忙兵分几路四处寻找。我也请假离开学校,一路奔东找马。走过杏树川屯,又去我外婆家居住的西艾力屯,也没见到马的踪迹。我到外婆家喝碗水,吃了一个外婆留给我的半红半绿的西红柿,继续往东走,路过靠山屯再往前走,就是我没去过的地方了,只能边走边打听,也不知走过了多少屯,大概有二三十里地了,时近晌午,走得我口干舌燥。前面一条河两岸绿油油的,一朵朵无名的野花点缀其间。草丛里的蝈蝈天越热叫的越欢,有几匹马在河边喝水,有一匹枣红马就在其中。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跑了过去,到近前一看让我失望,这倒是一匹小枣红马,可它有颗白头芯,四蹄雪白,我家的马没有这些杂色。我蹲在河边洗洗脸,又躺在草地听天空百灵鸟在草原歌唱,心想:百灵鸟啊,别叫了,你告诉我,我家的枣红马在哪里?百灵不回答,还是不厌其烦的鸣叫;一只刀郎顺着一片羊草叶爬上我的手臂,我捏住它长长的脖子:告诉我,我家的枣红马在哪里,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你用佩戴的指挥刀指指马的方向即可。可它惊恐的从我手里逃脱了!一只赖毛子嘎嘎叫着,在我头顶盘旋。正晌午烈日当头,只有几匹马在河边的草地上安静睡觉。几十里不见人影,面对如此空旷的草原,我本有些害怕,加之赖毛子鬼一样的嚎叫,我立即起身,赶往下一个不知名的小屯。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到了一个叫胡家的屯子,记忆最深的是屯西头有一棵老柳树,树上叽叽喳喳住着一群鸟,走到跟前,它们也不飞,还是啼鸣。我口渴至极,无心观鸟,就走向屯西头一户人家。一个瘦瘦的小女孩,手举一棵香蒿秆,捕捉两只在菜地里翩翩起舞的花蝴蝶,追着追着随蝴蝶跑出了门前的小菜园,在野花遍地的草丛里嬉戏。她一抬头,一双大眼睛才和我相遇。她眨眨眼睛说,叔叔,帮我捉住蝴蝶好吗?我说蝴蝶飞了,蜻蜓可以吗?她说我爱红蜻蜓,我说那叔叔帮你捉只红蜻蜓。这时,一只红蜻蜓落在一棵大叶高挺的蒿草上,这棵高挺的蒿草比女孩高一头,细细长长的,微风一吹柔柔摆动,怎么摇摆红蜻蜓就是不飞,也随风起舞。我蹑手蹑脚走到跟前,伸手一下捏住了红蜻蜓的尾巴,它一振翅,头勾回来,想反咬我一口,没有成功,就乖乖被擒了。小女孩一手拿着红蜻蜓,一手搂过我脖子,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叔叔,你真棒!我说叔叔不棒,叔叔渴呀!小女孩拉着我的手,跃过了篱笆墙,到了她家的井沿。看到那口老井的辘轳把和木质饮牲口的马槽子,我嗓子更是冒烟。这时小女孩的母亲睡眼惺忪走出了屋,问我干什么的,我说大段屯的,马丢了,找马的,口渴了,想喝瓢水。大嫂一听二话不说,在井台摇起辘轳把,一柳罐水就上来了,清清亮亮的,倒映出小女孩和红蜻蜓的身影。大嫂进屋一手拎个脸盆,一手端个葫芦瓢水舀子。我喝了一瓢井拔凉水,又用凉水洗了脸,一下精神了许多。小女孩对妈妈说,叔叔饿了吧?大嫂又进了屋,搬出一个小板凳给我,把一个玉米面大饼子还有两棵大葱递给我,我一个劲说感谢。临别我抱起小女孩,掐了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她眨了一下大眼睛:叔叔,你家再丢马,还来给我捉蜻蜓嘛?

会的,不丢马,也来给你捉红蜻蜓!

在这个屯没找到丢失的马,我却遇到了那个天真的小女孩,还有朴素的大嫂。那以后我再没去过这个叫胡家的屯子,屯西头的那户人家不知搬走没有?香蒿一样颀长身材的小女孩也早该出嫁、生儿育女了。

丢失的枣红马还是被二弟找到了。其实,它也没走远,就在大段河南边一座山丘下坡,和邻村的马群混在一起,过起桃园般的逍遥生活。一开始,它被一群陌生的马追杀、撕咬和踢打,最后它以柔中带刚的谦和,急中生智的敏锐赢得了这群马儿们的认可,还赢得一匹黑色公马的爱情,不但与大家和平相处,还其乐融融过起有爱有情的甜蜜生活。

我们找马,就是盲目地走村串屯。二弟不是这样,他先分析马走失的原因。春天,正是情感萌发的季节,枣红马不爱吃草,情绪波动,总是四蹄不停扒地,无名的咴儿咴儿怪叫,在野外见到公马它更是异常兴奋,跑来跑去,发出咴儿咴儿的呼唤。这些只有二弟知道,但他没说。对马行走的足迹、马的粪便、马的气味、马的声音,他都能有所辨别。枣红马丢失之后,我们像无头的瞎蒙一样,四处乱串,二弟不是这样,他先到家北马儿常去的草场,去河边,通过它的伙伴,甚至通过风向,探寻马的去向。

他从家北顺流淌在草原上的一条河寻找,走到家西,再绕向家南。马很少独行,没有马群的地方不会有枣红马的踪迹。二弟挽起裤腿,趟过一条浅水河,在山北坡,听到了南坡群马的嘶鸣,闻到了马粪混合草芽的味道,他断定丢失的马可能在南坡。于是他抹一把脸上的汗珠,撩起河水洗洗脸,脚下一只青蛙扑通跳进河里,一个猛子没了影。二弟不理它,大步流星走向山南坡。在南坡,果然有十几匹马在一处低洼浓密的草丛里静静吃草。二弟远远的看见了枣红马,正和那匹黑马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二弟咴咴吆喝几声,其它马儿无动于衷,只有枣红马抬起头,竖起耳朵,颠颠地向他跑过来。二弟也向它跑了几步,就站在一块盐碱地上静静等候。枣红马围二弟转了一圈,扬扬脖子,甩甩尾巴,就用嘴巴拱他的身子,一下又一下亲昵着,像久别的亲人一样。二弟给枣红马戴上龙套,从南山坡给它牵回家。一马一人,夕阳的倒影,印在飘香的大草原上。那匹黑马恋恋不舍,跟在后面,跟出很远,才仰天嘶鸣,返回马群。

枣红马是不让骑的,可以拉车拉犁就是不让骑。驯马的当初,村里不少有名的骑手,也曾骑上它,都被它低头扬蹄甩了出去,不但没有成功,还被摔伤,从此再无人敢动驾驭它的野心。

屯里有狗叫,不少家亮起了灯。二弟牵马进了院,马背上驮一捆青草,父母亲脸上的愁云即刻散去了。那天晚上,我们家饭桌上是高粱米粥,还有咸葱叶炖土豆,我们吃得可香了,有过节一样愉悦的气氛。

二弟还是端着碗出了屋,在马圈外一边看马咔吱咔吱吃草,一边哧溜哧溜喝粥,老弟小庆、老妹小梅,也端碗出去看马吃青草。门口老杨树上落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就像我们肩挨肩长大的弟兄姊妹一样,屋里屋外你追我赶,这才是个家,一个有滋有味的家。父母那时候一个个把我们养大,愁吃愁穿愁住,如果没有这群孩子,那贫困的日子怎么能熬得下去呢?那时代孩子多是负担,也是父母生活的信心和信念。枣红马也是一样,它不仅是我们的家底、靠山,更是我们不可分割的家庭一员。

紫云染透了黄昏,喜鹊飞落到窝里。淘气的邻居伙伴二坤子,一个土块投进大杨树上,喜鹊没动,一群栖息的麻雀呼地弹片一样四散飞去。

枣红马抬头看看大树,还有几片飘零到马槽里的树叶,埋下头继续吃草。

(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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