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过世快3年了，他的“五彩年货”和儿时记忆时常影影绰绰在我的梦里。

上世纪60年代农村过年，置办的年货非常单调，不外乎几斤猪肉、几条带鱼、几把粉条、几斤冻梨、半包糖块什么的，这也就满足百姓过年的口味。父亲是十里八村的文化人，他办年货总比别人家多一样，那就是一叠五彩纸，当然还有大红纸、毛笔和墨块。父亲美滋滋地夹着纸一进村，街坊邻居见了就笑盈盈搭话：看看，老丁头又置办“五彩年货”了。

（二）

那时乡下生活真苦，特别像我们这8口之家，人口多，缺吃少穿，别说过年，最难熬的是平常日子。田地里辛辛苦苦一大年的父母亲，平时省吃俭用，过年了也会大方一下，尽全力给孩子添一件新衣服，吃几顿肉馅饺子。最开心的是父亲，每逢过年都应接不暇给乡亲们写家书写春联，笑容写在脸上。父亲的五彩纸做什么呢？他用刀裁剪成一块块，糊在秫秸秆扎成的八角灯笼面上，然后用细毛笔写上“五谷丰登、树满青山、鱼游绿水、花果满枝”，除夕夜，蜡烛一点，五彩缤纷，小伙伴非常羡慕我拎出去的五彩灯笼。摆龙阵它龙腾虎跃；舞灯笼它摇曳多姿；洒星河它光彩夺目。五彩纸，在心灵手巧的母亲手里，剪刀咔咔一响，宛若紫燕一样上下翻飞，左右云游，不多时就剪出龙飞凤舞、五福临门、莺歌燕舞、吉庆有余……一幅幅精美的剪纸挂在门里门外横批下，多姿多彩，喜庆满堂。如果赶上好年成或家里添人进口，父亲就把春条由原来的一色红纸换成五彩纸，一条条贴在墙壁上、柱脚上，彩虹伴墨香漫溢老屋，年味十足，春风荡漾。

（三）

在我家，五彩纸也是一张张亲情纸。

1968年，由于父亲工作认真得罪大队领导，被撤下大队会计职务。郁闷的父亲这年没有买五彩纸，闷头写春联时，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一沓崭新的五彩纸，笑着对父亲说：早给你备好了！这一年春节，母亲用五彩纸剪出了一幅“八骏图”，她用一句谚语激励父亲：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父亲有泪落在墨盘里！

1980年，我考上了村里的民办教师，过春节时，母亲用五彩纸叠了100个小帆船，用银线串挂在西墙的大福字周围，一来人她就念叨：让我大儿子一生扬帆远航，梦想成真！

1990年，我大龄的二弟终于结婚了，当年小侄儿红喜出生，双喜盈门，压在父母心头的阴霾一下散去了。这年春节，一家人喜气洋洋，父亲选购了好几幅《福娃》年画贴在墙上，母亲用五彩纸剪下了五个大“喜”字，与“福”字一并端坐在门里门外，这确实是一个多福多喜的一年。

1995年春节前，患病的母亲用五彩纸分别给她的6个孩子剪出了生肖图：我的兔、大妹的龙、二妹的马、二弟的猴、老妹的狗和老弟的鼠，色彩各异、憨态可掬，这6幅属相剪纸没有贴在墙上，被细心的父亲收藏在本夹子里。这一年6月，母亲因积劳成疾，不幸病故，按家乡习俗过节不能再贴春联。痛苦的父亲，连续3年没买五彩纸，只购几张黄金纸，一过小年就叠起一个个精巧的小风铃，然后挂在门前的杏树上，风一吹，叮当响，父亲默默和我们说：听到树上风铃声，你妈就会找上家，和咱们一起过团圆年！

（四）

那些年，一过小年来我家求父亲写春联、求母亲剪挂旗的人络绎不绝。地下的八仙桌上，父亲摆好纸墨，写下一副副春联；炕上，母亲盘腿坐在小方桌旁，剪刀移动，春雨落地一样刷刷三响，不多时洒了满炕满身五彩碎末。我家屋里传出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原来父亲的“五彩年货”不光是我们自己家的，也是这个村庄父老乡亲的。小的时候光顾吃的，不太在意父母这五彩年货的意义，甚至有些怨言和不解，认为父母在“穷欢乐”。后来大了，才知道“穷欢乐”就是精神上的春风，在那样一个经济极度匮乏的的年代，如果没有父母的乐观和刚强，我们6个孩子怎么能健康、快乐成长，怎么会迎来新时代五彩缤纷的生活呢！

昨夜，我没有梦见父亲的五彩年货，只有家门前杏树上的风铃一阵阵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