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嫩平原一马平川,非常辽阔。中长铁路在平原上穿过村庄,绿皮火车是一道最美的风景。三四月份,坐在火车上,若开着车窗,可以清晰地看到火车掠过的小村,小村家家户户园子里都有一口扣着酱帽子、拴着红布条、酱蒙子上4个角拴着废马掌的酱缸。酱缸大小不一,非常别致。
大酱缸里装着已经越冬的大酱。黄豆,甚至黄豆掺点少量玉米做出来的大酱是农民们居家过日子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佐料副食。农民们少了它吃不下饭,吃饭也不香。
山野上、草甸子里一帮大小不一的孩子,从那里挖回婆婆丁、苣荬菜、小根蒜、山韭菜、黄瓜香、黄花菜。回家一打水焯,农家的老火炕上,一家人立马就有了精神。这些下饭的山野菜就像农民的救命菜,大苦春头子,园子里、自留地上的小秧棵还没下来,孩子们挖回的野菜接济一两个月,生活就这样松松紧紧没有断条。
农村里住着,家家户户会下大酱,就像腌酸菜一样,一家一个味儿,百家百味儿,大酱的酱香醇厚,咸淡可口,一掀开酱帽子,一打上酱耙子,好香的大酱味儿,一香半条街,前院后院,东邻西舍保证会端着碗寻味而来。
我姥爷家是地主,我妈小时,厨房里有“大师傅”负责全家人吃饭,所以我妈就不会做大酱。每年一进腊月,就到做酱块子的时候了。我记事的时候,都是老爹做大酱,我妈干些前期准备工作,比如把饭桌子用两块砖垫上两条腿,桌子面有了斜坡,黄豆一把一把地往上放,自己就叽里咕噜地滚下去。半拉咔叽的碎豆子,残缺不圆的就粘在桌面上等着收走。有青眼的、虫眼的通通收在一起,等着换豆腐了。然后老妈开始烧火,十二印的大铁锅开始炒黄豆,一炒黄豆,老妈手里保证反攥着一把笤帚,一旦哪个嘴馋的孩子来抓豆子,她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笤帚疙瘩,打得我们龇牙咧嘴,直揉屁股。
黄豆炒好了,凉一凉,老爹就把大半袋子黄豆背到磨房去,用那头瘸腿驴拉磨完,再背回来。烧水做酱块子。1972年前后,我家9口人,老爹就用坯模子做成9块,再额外做成3块稍小一点的,给县城的、省城的五姨、老姨留着。
做出的酱块子,用报纸、窗户纸包好,放到梁柁旁边的一块长条板子上,那里温度高,一“丝落”小半年,等到来年阴历四月十八开始下大酱。
我在城里生活了,有时候和一些专家闲谈,专家说,“丝落”就是让做好的酱块子“休眠”、发酵、长菌丝。大酱块子的绿毛菌是绿曲霉、黄曲霉。农民不懂什么菌,只知道“丝落”的越好,屋子的温度适宜,酱块子做出来的大酱味儿正、浓香,大酱才好吃。
转过年来,过了二月二,三月三,天气清新、阳光强烈了,家家户户开窗、晾门开始洗酱块子、砍酱块子。砍完的酱块子放在笸箩里晾上十天半个月,去异味儿。四月十八那天上午,开始下大酱。
1973年,靠近一条盐碱甸子的我们肇东县安民公社五星大队五小队一连绝产3年,家家穷的揭不开锅。我家连下大酱的钱都没有。下大酱的前两天,我妈一再哀求我向她在中学教学挣工资的大侄儿借了5元钱,买回下大酱的咸盐,才算把大酱下进酱缸里。
大酱一进酱缸了,我们可有活了。每天,天刚一放亮,老妈就把我从被窝里轰出来,第一件活是洗完脸、洗完手干干净净地守着酱缸打耙。每天早上160下,用生产队长的话说,我妈求的是小日子一顺百顺,六六大顺。
顺着天气的长势,阳光越来越火辣,大酱一个月内就发酵好了,鲜黄的大酱一端上桌,全家人吃饭就有了活气。仿佛这一冬一夏一秋的一缸大酱,就是庄稼人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小葱蘸大酱,大酱炒鸡蛋,酸菜心蘸大酱,大酱鸡蛋卤,大酱黄花菜,打韭菜酱,酱泥鳅,酱焖嘎牙子,心里美萝卜蘸大酱,无不快乐。
1973年过完春节,我二哥就带了两大玻璃罐子的大酱回北极附近的边境恩和哈达部队了。正是谷雨前后,大兴安岭西坡还是一片冬季的白雪茫茫。而松嫩平原却是掏腰窝,闹春耕热火朝天的景象。一天,老爹正在和社员们耲谷子、耲糜子。地头上来了一辆吉普车,那是公社武装部的吉普车。车上下来公社武装部的耿部长领来一个当兵的直接找到老爹。
那当兵的原来是二哥部队的连长。连长说,二哥春节回去带的大酱特别好吃。边境部队特别艰苦,整天高粱米,很少吃到蔬菜,入冬了白菜、土豆就是好菜了。战士们都是东北兵,愿意吃咸菜酱,能不能在村子里给买200斤大酱,用水筲装好送到车站。老爹一听说这事,当即一拍连长的肩膀说:“没问题!”这牛可吹大了,我家哪有200斤酱啊?老妈埋怨他,队长埋怨他。耿部长说,那咋整,人民子弟兵保家卫国,宁可我们每家献出10斤、20斤,也不能让前方的子弟兵受苦!围着的一群社员,立即应和“当兵的都是孩子,不能让他们受苦,每家都献出20斤”。杏花刚刚打开骨朵的田头,二哥的那位连长忙说:“还是人民好啊!”说完行了一个标准军礼。然后掏出语录本,振臂高呼着“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第二天早上,老爹、老队长、耿部长赶着一挂大马车把360多斤大酱送到了滨洲线上的一个叫“宋”的火车站。
这一年的冬天,连长和二哥说,部队开荒种了一垧多地的黄豆,连长想让老妈、老爹去恩和哈达给烀豆子做大酱,并嘱咐一定要把生产队的“刘豆腐匠子”带去,教战士学会做大豆腐、干豆腐、揭豆腐皮。
老爹、老妈、刘豆腐匠子腊月初九坐了3天3夜的火车,去了恩和哈达。恩和哈达在过去中苏关系紧张时,属地归黑龙江。现在已经归属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了。恩和哈达有这个大酱之乡的名分,可能和二哥部队当年的那位老连长有关,可能与松嫩平原上我家的老爹、老妈有关吧。
2004年,我在内蒙古当记者站站长时,专程去了一次恩和哈达,亲自用那里的干豆腐蘸大酱、卷大葱,也吃了石勒喀河纯净的黑龙江上游水炖的“酱焖嘎牙子”。当年的那位连长在一次山火扑救中牺牲了。那一天,他已经远近闻名的儿子、哈达酱菜厂的厂长把我领到了连长的坟前。在坟前,我放上了一罐黑龙江肇东产的农家大酱,墓碑前放上了一盒香烟、一瓶酒、一束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