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7月,我初中毕业,被白城师范学校录取了。当时,很不情愿,因为我是一心只想上卫校学医,将来当个医生。天不遂人愿,理想破灭了,一向懂事的我,竟然和父母吵架。妈妈用无奈的眼神看着我,任凭我大吵大闹……
妈妈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张鞋票,花5元多钱,给我买双皮底黑大绒面的跨带鞋,又默默地为我用手针缝了一件浅绿色的半袖衫。爸爸回来了,给我买回一件浅桔红色胸前带三道蓝杠的线衣,现在叫T恤衫,做工非常精致,还给我买了一本向往已久的小说《苦菜花》,更令我意想不到的,还有一把口琴,是飞天牌的。我赌气拒收他们的礼物,居然当着妈妈的面,用斧子将那双跨带鞋一下砍成两段。全家人都惊呆了!妈妈没有阻拦我,仍然不动声色,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任凭我发疯……那天妈妈没做晚饭,大家也没吃晚饭,全家人都默默地坐着。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不见了。这下我慌了,和妹妹房前屋后地找,怎么也找不到,我吓哭了。过了好一阵子,妈妈和我初中班主任徐少贤老师一同走进屋子。徐老师开门见山地说,关桂娟呀,你的气质、口才、形象就是当老师的料,志愿是我给你改的。听后我居然大哭大闹,还说,我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徐老师站起来说,你先去师范读几天试试,不行找我弟弟徐少刚给你往卫校调。徐少刚当时在白城是个领导。我心里明白,这全是妈妈的想法,因为家中困难,读师范学校是不用花钱的。我勉强听从了徐老师的劝告,决定去试读几天。
报到那天,我只带了被和几件换洗的衣服,把零碎包个小包扔在脸盆里。再将这些东西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用绳子一拦,自己骑车去了师范学校。白城的7月,天气干热。我没有憧憬、没有激情,更谈不到快乐,无聊地哼着小曲来到师范学校大门口,进了大门,就看到操场上熙熙攘攘地聚了很多学生。我一个小丫头自己骑车带着行李闯进人群,大家像看怪物似的把眼光投向了我。那个年代,骑自行车是城里男人的专利,女人骑车的很少,这些大多来自农村的男女学生们,看着我觉得稀奇、另类。我被一个大个子男士领进报到处登记报到。此人是体育班的学生侯库,我当时误认为他是老师,给他敬了个礼。以至入学后,我见到他就敬礼,还闹出不少笑话。
报到完毕,我又回到操场,钻进人群里。这时一个响亮的银铃般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定睛一看,啊!那不是我在洮南那金读小学时的小伙伴、我妈的学生徐桂贤吗?我俩笑着、叫着,一下拥抱在一起,于是,我的心里有了些许的寄托。她分到物理班,我分到中文班,因我爱读小说,让我去学中文,当然心生欢喜。
报到当天,就被留在了学校,晚饭是在食堂吃的。大家聚在一起,吵吵嚷嚷,好不热闹,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饭后,通知在学校的大礼堂就是刚才吃晚饭的地方(平时是学生的食堂)开了一个隆重的欢迎新生大会。
在大会上,我们认识了校党支部书记马信,他是一位黑面孔胖胖的、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还有校长范力,他个子高高,清瘦矍铄。我们还认识了白城人崇拜的女高音、音乐老师张梅芳和李东征老师;物理老师任秉莲;化学老师王淑娟。音乐班的两位师哥师姐为我们朗诵了长诗《教师之歌》。
接下来的一些时日里,或许是欢迎新生大会的欢乐气氛感染了我,或许是我儿时的好友拴住了我,或许是这里的老师们高深的学识折服了我,或许是学校设计的那些文化氛围极强的文艺汇演、诗歌朗诵会、故事会吸引了我,或许是因为我的母亲作为优秀教师被请到学校为这些未来的老师们作《忠诚教育事业此生无悔》的报告感动、激励了我,或许就是因为这些或许吧,我留了下来。
我逐渐地增强信心,竟然心安理得地留在了白城师范学校——这所培养教师的摇篮。在这里我长见识,潜质得以开发,暗下决心要像妈妈一样,做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
在白城师范学校里,聚集着一批高水平的良师。时至今日,60多年过去了,那些老师的体态仪表、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语文老师史雷,小小的个子,胖胖的身材,面色略黑,嘴角下镶嵌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她讲的《百合花》娓娓动听,引人入胜,她真如文中小媳妇的形象。
语文老师鲁志仁学识渊博,不苟言笑,眼镜下的眼睛里散发着高深莫测,但他讲的课同学都喜欢。大家喜欢他读课文抑扬顿挫的声调,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不时还做做手势……他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意?关桂娟回答。”我回答:“城门楼子失火把鱼都烧死了!”他追问,此句象征什么?我再答,城门失火,谁都别想好。他评语:基本理解,但是表述用词不准确。乃至后来我当了语文老师,总是非常重视纠正学生的语言,准确运用词汇,精准表达感情。有一年放寒假,鲁老师布置一篇寒假作业:用身边的真人真事写一篇不少于5000字的小说。回到家里,我就开始构思。
我本家姐夫,抗美援朝后回家,不幸的是,姐姐早在一年前病死了。姐夫悲痛欲绝,整天默默无语。这时十里八村经常有人给他提亲,他一一拒绝了。他带着一双儿女硬是不娶,甚至有一个姑娘敬佩他的人品,主动上门要与他成亲,也被他送了回去。那年,他才29岁。寒冷的冬天,他带着两个孩子在家搓苞米,自家搓完就去帮其他家搓,一直帮到村里所有人家的苞米都搓完,就这样他领着儿女熬过了寒冬。春天来了,草地上最早开的一种花,叫马古朵花。刚出几片绒嘟嘟的叶子,花蕾便长了出来。随后就盛开着淡紫色、有着黄色花蕊的喇叭形花,芳香四溢,满山遍野,一片一片的。这时姐夫带着儿女,采一大把野花,轻轻地放在姐姐的坟头,姐夫或哭或唱,直到太阳落山,才领着孩子蹒跚地走回家。第二天,他照样手里拎着饭罐、背着水壶,拉着一双儿女又去姐姐的坟地,重复着他怀念妻子的方式,寄托他的哀思,在当地传为佳话。我就以姐夫感人的故事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当马古朵花开了的时候》。
我从小是听故事长大的,老师布置作业时,就十分自信,一定能写好!开学后我的作文果然得到了鲁老师很高的评价。记得那天上写作课,鲁老师阴沉着脸,高度近视镜后面,那双略显凶的眼晴,死死地盯着同学。他低沉地说:“本节课,我们要欣赏一篇描写男人对爱情忠贞的文章。”当他说到这里时,我心里不由得一怔,仔细听着老师读我的文章,还不时地点评着。当时我是那么兴奋不已,感觉鲁老师的脸、眼,再也不那么凶了。从此,我非常敬重他。直到我毕业后,本家侄子关天峰也来师范学校读书。有一天,关天峰来我家说,今天上作文欣赏课,鲁老师读了你的作文。几年过去了,鲁老师还以这篇描写男人对爱情忠贞的文章,示范给他后来教的学生。是鲁老师,让我爱上了写作。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全国有许多学校改制,我读书的学校也在其中,变师专为中师,由培养中学教师变为培养小学教师,不再分科学习了。于是把中文班一分为三,分别分到数学班、物理班、化学班。变成六班、七班、八班。我和几个同学来到新组成的七班。这是一个学风正、纪律好的班级。先一位班主任党振久老师一身正气,待学生严爱分明,说到做到,以身作则。后一位班主任孟繁恩老师,个子高高的,常穿着运动服,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好老师,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学生最欣赏他的蝇头小楷。他爱护学生、关心学生无微不至,他的亲和力,使得班级同学之间有如兄弟姐妹。
在师范学校的3年,是这些可亲可敬的老师们,既悉心、严谨地传授我们书本知识,又不厌其烦地领我们到校外听课见习,然后在本校本班试讲,还经常拿学生的案例让我们按学生的年龄、性别、特征从心理学、教育学角度去设计教案,付出了无尽的心血,让我们由衷感受到师恩难忘这句话的情真意切。
从教40年,无论当小学教师、中学班主任,还是做省地市中学名校的领导,亦或是在获取省市劳动模范、全国优秀班主任、全国儿童少年先进工作者的荣誉之时,我都没有忘记白城师范读书的3年,以及在那里逐渐形成的信念、志向。是白城师范那些殚精竭虑、可亲可敬的老师们,犹如润物无声的春雨,给了我知识的营养,美德的熏陶,让我终生受益,奠定了我在教师这个岗位上的“以身相许”,甚至在退休以后,仍然挚爱教育事业,创办了白城行知中学,让自己的教龄又延长18年之久。
我们这届学生如今已是耄耋老人,但我们背靠夕阳望朝阳。夕阳无限美,朝阳更辉煌!白城师范铸就了我们终生的爱,一生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