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日报微信 白城日报抖音
首页
第03版:文化广场

字里流年

●赵培光

有多少想象,就有多少奥妙。

老祖宗造字,灵感来源于自然与生活,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带着强烈的主观贪图。我游山水时,见过一些瓦片上、树木上、石头上的刻字,禁不住追思远古的情境。太阳的、月亮的、牛马虎狼的以及男欢女爱的,形凸义现,无声地起伏着岁月,演进着人类的文明。即使上下求索,也不过是捕捉些跋涉的痕迹,猜不准先民的初衷。学者呢?孜孜矻矻,无外乎自圆其“学”。近得一资料,《100个最美汉字的前世今生》,N维度解字,居然别有洞天。试举两例,譬如禾,最初指北方的粟,禾穗垂而向根,被古人引为君子不忘本、谦虚、感恩的美德;譬如丰,原意是树木和下方的土堆的形象,后引申出草木茂盛,转指人的容貌丰润、体态丰满。凡字都有出处,有蕴藉,不负天地不负人。

倘不背离天意和自己,获取多少字,便获取多少爱。

在字的面前,古诗文无愧楷模。骆宾王《咏鹅》、曹植《七步诗》和王勃《滕王阁序》诸如此类的杰作,字浅,意深,深入而浅出,都是以字计较的。尤其被视作“千古第一天才”的王勃,6岁则擅诗擅文,短暂的人生艰难险阻,幸好留下了云霞满纸、珠玑满目的《滕王阁序》:“……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773个字,各司其职。抑扬顿挫中,相映成趣,相伴生辉,倏忽间照彻了乾坤、印透了山河!

仰望巨擘,我一介后生,经常性地气馁。

字洁身自好,借助组词造句,显示其社会属性。由单体到联体,注入了现实的个人意识与智慧。现实是什么呢?无非是斟酌和运用过程中的某种快感、痛感、痛快感。

之于我,最熟悉的是字,最陌生的也是字。

世上多影迷、多球迷、多棋迷,我是字迷。得过且过的时候,一个人常常对着字发呆。字为核,辐射词语。更好的情态是,对每一个字想入非非,出神了,入化了。僧敲月下门,贾岛何乐而“敲”唐?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何乐而“绿”宋?往事悠悠,耳边声依旧,眼前色依旧,声声色色超越了千年万年……

字里字外,化玉骨为风情。

我素来对曌、傩一类的字怀古抱朴,却无心破解,尽管也曾效法神话中的仓颉而造了若干个利己不利民的字,自生自灭,无声无息。光自己认有什么用?枉费心思了。字,繁如星,散如沙,若能把玩温顺的五七千字,甚或万八千字,足可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

读山河,读风貌矣;读草木,读神髓矣;读诗、读词、读歌、读赋,我读一个个字。

字,无所谓最好,无所谓又最不好,只有神奇不神奇。比照人,约等于爱情,只有入眼不入眼抑或入心不入心。一加一惯常大于二,却时常小于二,数学和哲学无济于事。因为字,所以字,个中的禅理机趣,昨是而今非。我十几岁上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特别喜欢频频闪现的“忧郁”二字,远胜于喜欢冬妮娅和丽达。与男人的“忧郁”同样高贵的二字是女人的“羞涩”,多么难得啊!藉此,我断定字的存在形式主宰着人的审美价值,譬如星辰,譬如大海。只是,只是我们的身边越来越珍稀了,也惋惜。没什么道理讲,字里不刨食,秋下一颗心,罢了罢了,零红碎紫舞参差。

最是宋词入血脉,梦边上低吟——“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苏轼和李清照,男女有别,情愫与共。字叹惋,宋词跟着沉郁。多一字是多,少一字是少,气场容不得虚枝浮叶。

字里流年,介乎风雨雷电,毕现矣!

鲁迅悲忧时,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小楼”是“书斋”吧?

窃以为是躲在字里。

字顺方能文通,文通方能气畅,气畅方能理达。

为报纸编辑35年,个人写作呢?至少外加10年。猜字,煮字,贪字,想字,字在地上穿行,字在天上飞翔。可惜,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字是什么?

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说风不是风,说雨不是雨。说风还是风,说雨还是雨。藏匿着玄机了,幸好万事万物绵延呢,未完待续!

一个友人,写过几大本书,可在我这儿,更看重一篇报纸上的千字小文《有字就行》,她用恰到好处的字句把自己远在乡下的老父亲描述个外尽里透。 荏苒光阴,光阴荏苒,我心上一直视那位“有字就行”的老人家为知音。

不是吗?有字就行!

人跟字或者字跟人,宛如人跟树或者树跟人。一个字,一个人,自带风华;一些字,一些树,自成福荫。

相互间的吮吸、磨合及容纳排斥,区隔着莫可言传的效应,极尽艺术。

树有皮,字也有皮,浮皮,去掉浮皮则露出筋骨了。

读书,首先是读字;写作,首先是写字。字来字去,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我垂情文章,而不是小说,恐怕与骨子里的惜字如金有关。文章强调字,强调光。单个的字,无所谓好孬,用好了则生香,用孬了则生涩。小说,或长篇或中篇或短篇,哪怕是小小说,主要靠人物,靠故事,字身字影跟着人物、故事走,得失不问身影。

而文章,字字有责,包括那些虚字。

可以这样说,字乃遍体留香的豆子,非遍地流荡的沙子。与字生发情感后,我一次次沉潜于父母的姓名里揣摩、品咂、遐想。哦,不是姓,而是名。赵锡水何以锡水?陈彩芳何以彩芳?锡水与彩芳共浴爱河,生成一个全新的家庭,直至一个全新的家族。日月经天地,传承基因,赓续血脉,既升华到“达三江”“通四海”的那般壮阔,又具体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那些琐碎,琐琐碎碎。一谓汕头男,一谓沪上女,山环继而水绕,水绕继而山环,情幽幽,意长长,哺育了柔韧的下一代再下一代又下一代。

情一个字,意一个字,情意相合一个字。

每一个字,补写了大地上多少往事,过往的事情。

从识字到用字,从用字到煮字,耗尽了我的半生,大半生。我说我是快慰的,是说乡情或许飘浮了,亲情或许飘远了,友情或许飘飞了,爱情或许飘逝了,而那些字安然无恙。字多么奇妙,时而浪花般地拥着,时而鲜花般地簇着,簇拥我,俨然一个大将军。脑海中的文脉,隐隐现现,当感觉成熟后,便招之即来,便来之即战,战之胜与不胜,便全凭我即兴的调遣。

人,一撇一捺,够了。

够还是不够?

与人相比较,我更愿意投入到字里。流年碎影,善莫大焉!

孩提始,便迷字。

许多个夜晚,兄妹5人躺在土炕上,冲着糊报纸的天棚瞪眼睛,巡视所有的标题,包括看得清的引题和副题。也是,标题字号大,一目可以了然。那个《一看二帮三结合》的标题在右上角,字字闪耀,才不管它看什么、帮什么、结合什么呢!

母亲识字多,对字的领会也深广,常常引人入胜。循序渐进,还教导着如何猜字谜。

问我:“一个人姓王,兜里揣着两块糖。是啥字?”

我答:“金。”

又问我:“一点一横长,口字在中央,儿子不听话,耳朵拉拉长。什么字?”

我皱了半天眉,陷入疑惑。

母亲告诉我:“是郭!”

“一口咬掉牛尾巴。”

“告。”

“十五天。”

“胖。”

……

问来答去中,拆解了许多字,拼接了许多字。此一时,彼一时,或此或彼,突破了我的懵懂岁月。以字带动词,以词带动句,以句带动段,以段带动全篇,从而孵化出我的文学梦,轻盈若飞了。填报大学志愿,无论名校普校,我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距离字最近的专业——中文系,并立下誓言,将来一定要笔走惊雷。

毕业后,老天还算开恩,让我顺利地进入省报,并得以坐上副刊编辑的椅子。从此,我换了个人似的,既为他人作嫁,又为自己添衣。星移斗转,厚德载物,我不敢说我多么鞠躬尽瘁,但没黑没白地跟字打交道,让我渐行渐近地成为字翁。

马虎些说,得心应手的字翁啊!

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有一千个自以为是。事实上,我造就了我。而且,我的阅读套路近乎极端,习惯了从文章缩到段,再缩到句,再缩到词,再缩到字,然后再回到文章。

六十年前,汉字被简化,现实的许多细节似乎今不如昔,有人叹自然“云而无雨”,有人叹人生“爱而无心”。从字面上说,还真感佩那些艺精德馨的书法家,他们在不断的真草隶篆的修炼中,传承了繁体字的优长,堪称文化卫士。我呢,怀揣此意,却不擅此道,没能够写得一手好字。幸亏笔下的字如我,充满着“悠悠我心”的色彩和气息。不错,化繁为简是流向,却不免顾了远方而失了故乡。

生活中,深深浅浅,远远近近,浓浓淡淡,方方圆圆,修订着我甚或校正着我。曾经是,很迷外人的,爱引好男为知音,爱引好女为知己。噫吁嚱,恍如隔世,正应了弘一法师那句离情别怨:“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雪泥鸿爪,金蝉脱壳,如今迷字不迷人了。

人间藉烟火,

字里任逍遥。

余下的事情,另当别论。

我奈何?奈我何?

我迷字,字也迷我,总是以集结的态势醒在我的脑海或眼前。醒,那种亮晶晶的醒,不分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量词、语气词,随叫必然随到。“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早已被我一个字一个字嚼,如嚼橄榄果。

凡圣由着字了。

从前写,热衷于长,以大块文章唬人。唬不住人,更可能吓跑了人。悔悟后,努力求其短,能短则短,有时短到格言和警句。微雨轻风,心里循序为要。多少文字纷纷扬扬,乱作飞舞的雪花,化到掌心却是水,污水。言及雪,蓦然间溅起了我对一首组诗的怀想,《萨尔图的沼泽地》,发表在1987年11月号的《人民文学》上,我从中抠出“在零下四十度的北方/我雪过”两句,刻印在心间,每每念及就觉着暖,暖到异想天开。原本名状的字,出乎意料地动态了,转名词而动词,瞬间活化出严寒中的那份逍遥,逍遥中的那份昂奋,昂奋中的那份豪迈。嗯,没错的,面对逼人于恶劣的生存环境,北方女子不言什么对决,不言什么死磕,反而极尽温柔地享受着“天人合一”的浪漫,因浪漫而无敌!

精神恒永,无穷大。

红尘弄人,长相守兮长相望,长相思兮长相忆。

时间都去哪儿了?我的时间,多半去了字里。

所幸,字里应有尽有,日月星辰、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行云流水、柴米油盐、烟酒糖茶,别一种天长地久。

偶尔的时间段,怏怏病下来,心病,什么事也做不成。读书也烦,写作也烦,烦果真不打一处来,不知如何是好。我怄我的气,我伤我的心,落魄在时间之外。终究是,字激活了我,字焕发了我,使我重新回归到生活的秩序。

或婉约或豪放,字功不可没。

鬼使神差吧?我习惯了把字抓在手中,不松开,不肯松开。

我愿我手中的字因羞涩而高贵,因高贵而羞涩。怕只怕它一副寡淡、慵懒、圆滑的模样和态度,担不起神圣的使命。

晚近师古,学《兰亭集序》,学《陋室铭》,学《秋声赋》,学《爱莲说》,学精美且隽永,实则是给字更多的机会。那些意味深长的字,那些意犹未尽的字,温润,灵妙,闪亮,出奇,自如。

字化育着,文章便也荡漾了……

作者简介:赵培光,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华新闻工作者协会理事。吉林省作协副主席,吉林省散文委员会主任。吉林日报社高级编辑(二级)。曾荣获冰心散文奖、孙犁编辑奖、长江韬奋奖、中国散文优秀编辑奖。出版著作:《不息的内流河》《别一种心绪》《野马闲驰》《无限春风》《山河虽远》《倚马听风——赵培光序跋文萃》等19部。

2025-02-11 ●赵培光 1 1 白城日报 content_25684.html 1 字里流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