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起来！就不起来！你老让我起来干啥？真是的……” 一声怒吼在耳边炸响，本来恹恹欲睡的我，突然从迷糊中惊醒，举目四望，老爸的点滴还剩三分之一，正半倚着行李打瞌睡。

身边，3床的老爷爷低着头站在1床边上，嗫嚅着，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等候着老师的发落。1床的老奶奶，他的老伴儿，正躺在床上，把头扭向门，恶狠狠地喘着粗气。

几天来，我已经习惯了他们频繁的争吵，准确点说，是一个人的战争。老爷爷基本上是悉心地照顾加默默地忍受，温顺得像只小绵羊，与他高大的身材极不相称。而相比之下，腿脚不好、瘦小干瘪的老奶奶则强势得像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女王，只负责一次次的挑剔、宣泄和无理取闹。

“我想吃面条，不想吃饺子……”

“我要喝水，快点儿……”

“扶我起来！你能不能别磨蹭？”

就这样，两个耄耋老人，老爸的病友，近一周的相处，常常让我忍俊不禁。

听老爸讲，原是3床的老爷爷患上了一种老年人的常见病，需要住院两周，打点滴消炎。然而老奶奶常年受风湿病的困扰，浑身疼痛，腿脚行动不便，偏偏又赶上农忙时节，儿子和媳妇没时间照料，老爷爷便做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合情理的决定，两个人一起住院，有农合的好政策，少了费用的后顾之忧，两个已熟透了的老瓜蛋儿，顺便调理一下每况愈下的身体，岂不是两全其美？

然而老奶奶可不这么想，她特别讨厌病房里的药水味儿，又害怕扎针的疼痛，还惦记着家里的热炕头，总之就是不喜欢住院的感觉，非常的不喜欢。

从住院第一天起，她就开始没事儿找茬儿，全天候地数落、惩治她的老伴儿。

“我在家呆得好好的，你非得让我来住院，你个老东西！”埋怨完了，还不忘哼哼两声，以示抗议。

“孩子们都忙着地里的活，没时间照顾你，我不是怕给他们添麻烦吗？”老爷爷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解释着。

“我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打这几个吊瓶能有啥用？有啥用？天天扎针，疼死我了，哎哟……”老奶奶不停地揉搓着被扎过针的手背，乐此不疲地抱怨着。

“打了总比不打强，扎针疼算啥，你忘了你在家浑身疼得在炕上直打滚儿了。反正有农合呢，国家给报销，医生、护士态度又好，调调多好啊。”老爷爷慢条斯理地安慰着她脾气暴躁的老伴儿。

抱怨声渐渐低了下去，被不时响起的哼哼声取代。然而过了一会儿，无规律的小声哼哼开始变成了有节奏的大声呻吟。

老爷爷慢慢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踱到了1床边，伸出手去掫老奶奶。

“你干啥？”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老奶奶怒吼着一把将老伴儿的手推到了一边，把我吓了一跳。

“我寻思你躺半天了，怕你累，想让你起来坐一会儿……”老爷爷小声嘀咕着，挪回了自己的床边，慢慢坐下，将头扭向窗外，若有所思。然而少顷，却又将视线重新移回到老伴儿身上，静静地凝视着，无可奈何的样子，眼睛似乎都不敢眨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和老爸谁也没敢说话，面面相觑后，各自又拿起了手中的书。大约有五六分钟的时间，病房里静悄悄的，连老奶奶的呻吟声都不见了。

“你过来！”耳边又是一声咆哮。

这次我没有哆嗦，几天来，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间病房里突如其来的炸响。只见老爷爷动作麻利地站起身，快步走到1床边，就像个手握钢枪、精神抖擞的战士一样，只等将军一声令下，马上奔赴战场。

“咋啦？又难受啦？”依然是那不紧不慢、小心翼翼的语调，依然是充满关切和无比心疼的眼神，我的心，突然就紧缩了一下，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继续看书。

“掫我起来，我要坐一会儿，累死了，哎哟……”老奶奶的声调低了好几度，不似刚才那样的歇斯底里了。

我刚要过去帮忙，却见那老爷爷已经十分娴熟地扶起了老奶奶，轻轻地帮她靠在了身后的行李上，还把她的花棉袄盖在了腿上，掖了又掖。然后，静静地站在床边，垂手而立，十分恭顺的样子，俨然一个等待女主人发号施令的小厮。

“我饿了，三儿咋还不送饭来？”老奶奶闭眼念叨着，很疲惫的样子。

“我打电话问了，说出来了，一会儿就到。”一如既往的慢声慢语。

“你再打一个。”依然是不容分说的口吻。

“刚打完，估计这会儿也快到了……”老爷爷嘴里说着，却还是踱回了自己的床边，拿起手机开始慢慢地拨号。

“让你打就打，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这边，老奶奶不依不饶地数落着。

“没接，估计是道上车多没听见，再说骑摩托，声也大。”见老奶奶依旧闭着眼睛，不再说话，老爷爷又回到了1床边，轻轻打开床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袋儿核桃牛奶。

“还剩一袋儿牛奶，要不你先喝了垫垫吧。”老爷爷把袋子撕开一个小口儿，试探着递到老奶奶的面前。

老奶奶没有说话，默默地接过牛奶，喝了两口，又突然抬起头大声问：“那你咋整？你吃啥呀？”

“我不饿，你喝吧。”老爷爷在床边轻轻坐下。

“我喝一半儿，你喝一半儿。”老奶奶的语气中又带了点命令的意味，继续喝了两口牛奶。

“不用了，你都喝了吧，我真不饿。”老爷爷继续小声推辞着。

“哎呀别废话了！让你喝你就喝得了，别气我！”老奶奶举起剩下的半袋儿牛奶，声调明显提高了好几度。

“行行，我喝，咋又生气了。”老爷爷赶紧从老奶奶手中接过牛奶，在她身旁静静地喝起来。

“你个老东西……”老奶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老伴儿，忽然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老爷爷也跟着呵呵地笑，开心得像两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孩子。

“我该洗脸啦。”老奶奶伸手拢了拢头上稀疏的白发，老爷爷马上放下没喝完的牛奶，拿起床边的暖瓶，准备去打热水。

“还是我去吧。”我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暖瓶走出门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不时走过前来就医的患者和他们的家属，医生和护士都已开始了新一天紧张有序的工作。窗外，春寒料峭，然而泛绿的柳枝已开始宣告季节的更迭，春天，正向这个北方小城悄悄走来。

突然就想起了最近比较流行的一句话：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么忍受，又是凝结了怎样的不舍、牵挂和依恋呢？爱，真的是这世上最奇妙亦最美好的情感，有时平淡，琐碎如柴米油盐酱醋茶；有时瑰丽，闪耀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因为爱，所以钟情，所以任劳任怨，所以不弃不离；因为爱，嬉笑怒骂中，看春水初生、韶华渐逝，执手偕老间，赏春林初盛、恬适怡然；也正是因为爱，当红颜已老、秋霜染鬓，当银牙尽落、步履蹒跚，春风十里，不如你。

惟愿此生，能有那么一个人，将千辛万苦都藏在心中，只以笑容相送。她说：你若康健，便是幸福，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他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只因今生，爱上你给的痛，但求来生，化作伴你的风。